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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噪高枝盛热时,鸟啼窗外几声吱。”每到大暑时节,窗外的蝉儿叫得特别地欢,有一种排山倒海的声势。潮新闻上说今年是蝉儿的“大年”,沪上市民已经感到蝉盛为患了。可是我始终认为大暑与蝉鸣是最默契的搭档。
今年的入伏比往年迟,初伏与大暑差不多撞在一起了,有人说这是十年中难得一遇的特殊现象。也许是今年三伏天的时间比平常年份少了近十天吧,所以初伏故意姗姗来迟。但大暑的节气依然时不我待,脚步一如既往。
元代学者吴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上解释“大暑”:“六月中,解见小暑。”寥寥数字就道尽时序的层级。作为夏天的最后一个节气,大暑通常落在公历7月22日至24日之间,此时太阳将一年中最炽烈的光与热倾泻在大地上。古人以“暑”为“热”,“大”则喻其极,故大暑之名,实为盛夏最酣畅淋漓的称呼。
展开剩余88%大暑有三候,“一候腐草为萤”,湿热的草丛间,萤火虫从腐草中羽化而出,点点流萤在暗夜划出银线,时有闻市民上吴山、九溪等地追逐萤光闪闪的“仲夏夜之梦”。“二候土润溽暑”,空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湿气。“三候大雨时行”,流雨来得猛烈去得迅疾,雨后暑气暂消,却又迅速酝酿新一轮的闷热。
今年因受连续受“韦帕”“范斯高”台风的外围影响,杭城的大暑前后反倒是没有小暑前后酷热。午后时有小雨不请自来,也用不上人工降雨,傍晚走在河边湖畔,居然能享受到很稀罕的习习凉风。
大暑是古人永恒的创作母题。汉魏时期建安七子在《大暑赋》里描摹了一组炽热的大暑景象,如曹植在他写的赋中,用“白云辉焕”“沙融砾烂”极写骄阳之酷烈,又以“寒泉悬流”“玄木奋荣”营造了超然意境,形成暑热与清凉的双重意象张力。南宋诗人陆游在题为《大暑自遣》的诗中叙写:“赫日炎威岂易摧,火云压屋正崔嵬。”非常形象地将暑热的狂暴写得惊心动魄。
最有趣的是司马光的《六月十八日夜大暑》:“老柳蜩螗噪,荒庭熠燿流。人情正苦暑,物怎已惊秋。”意思是老去的柳树上,知了聒噪地鸣叫着;荒废的庭院中,萤火虫如流星般点亮夜空。人们的情绪正受到暑热之苦,怎么能够感觉到秋天即将到来。诗人在蝉鸣与流萤交织间,比平常人较早地透出几分对秋凉的期盼,这种酷热中的心境既无助又渴望。
当暑气攀升到极致,蝉鸣也便抵达了声浪的顶峰。清晨露水未晞时,蝉声是稀疏的试音,如小提琴手开始调弦。正午烈日当空,鸣声骤然变得密集高亢,千蝉齐鸣如万马奔腾,将整个盛夏的热情都倾注其中。傍晚暑气渐渐稍退,蝉声变缓却余韵悠长,与归鸟的啁啾组成天然的黄昏协奏曲。没有蝉声的大暑,就像缺了主调的乐曲,总显得寡淡无味。
蝉的生命轨迹,本就是对盛夏的礼赞。少时,我们管它们叫“嗓哑”,并且很长时间一直没搞明白,原来“嗓哑”这个叫法,仅仅是涵盖了蝉界“半边天”的雌蝉,因为雌蝉不会发声,叫作“嗓哑”倒也很匹配,但整天鸣叫的雄蝉呢,还是叫“知了”更贴切。蝉属于半翅目昆虫,需要在地下蛰伏数月甚至数年,靠吸食植物根部的汁液存活。当夏至过后,成熟的虫便会在夜色掩护下爬出地面,蜕去外骨骼,羽化为成虫。成虫的寿命短暂,通常只有一个多月,它们必须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完成交配使命,而鸣叫正是雄蝉吸引雌蝉的独特语言。大暑时节,恰恰是蝉成虫活动的高峰期,它们用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光,为盛夏奏出不同绝响的强音。
古人早已读懂藏在蝉声里的种种深意。唐代诗人虞世南在《蝉》中写下“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以蝉栖高树、畅饮清露作铺垫,以“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寄寓诗人高洁傲世的品格,动静结合,形象生动,含蓄深长。
而以七岁咏鹅出名、四十多岁以一篇《讨武曌檄》文作为一生代表作的骆宾王,在《在狱咏蝉》诗中说:“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以露重翅薄欲飞不能透示世态的炎凉,以风大响沉的秋蝉表露了自己清廉高洁之心,喷发出蕴蓄许久的赤诚无瑕的报国真情。诗尾惊天裂帛的自问,使《在狱咏蝉》这首诗成为唐诗的名篇。
晚唐诗人李商隐则在《蝉》中感慨“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道尽文人怀才不遇的惆怅。诗人借蝉鸣徒劳无功,隐喻自己因清贫而向有力者陈情,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但这样的陈情最后也是白费了力气。
这三篇吟蝉诗,被誉为唐代文坛咏蝉诗的三绝,后世同类型题材诗作难以逾越。蝉在古诗中,既是自然的精灵,更是人格的化身,它饮露不食的习性被视为清廉,居高声远的特质被看作君子风骨,短暂却热烈的生命被用来隐喻人生的价值不在长短而在于倾情的绽放。
我与蝉的缘分,始于读小学时。那时的暑假漫长如流水,那时的游戏简单机械,没有如今这么多的花样和智能。日头最毒的时刻,大人们都在堂屋躺着歇晌,我和伙伴们却像脱缰的野马,揣着自制的捕蝉工具溜出家门。工具很简单: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绑上用“蜘蛛网”做成的“粘子”。我们踮着脚在桔树荫下潜行,眼睛盯着树干上黑色的蝉影,一瞄准时机,就屏住呼吸飞快地将竹竿伸过去,只听“噗”的一声,蝉便被粘住,扑腾着翅膀发出急促的鸣叫。
记得有一次为了捉一只特别大的“知了王”,我爬上了一棵老槐树。那蝉停在高高的枝桠上,鸣声格外洪亮。我攀着粗糙的树皮往上爬,突然脚下一滑,摔在河边的干草堆上,就差一点点便掉进河里,而四周除了三个小伙伴没有任何大人。那时捉住多少并不在乎,也许一个中午就捕了三四个,完全是小伙伴们的一种乐趣,压根儿不会想到拿这些“战利品”去做什么。
玩了捉活蝉的游戏,慢慢就到了捡蝉蜕的日子。蝉儿到了一定的时候会脱下一层“蝉衣”,据说能清热明目。收购站一角钱能收二十个,这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笔不小的财富。放学后,我们挎着小竹篮在树林里穿梭,眼睛像扫描仪般搜寻树干上、草叶间的蝉蜕。那些半透明的空壳还保持着蝉的形态,轻轻一碰就会掉落。攒到足够数量,便一起欢天喜地跑到收购站,去换来几颗水果糖,含在嘴里,甜意中混合着汗水的咸味。如今想来,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午后,那些蝉鸣与欢笑声交织的时光,是盛夏赠予童年最珍贵的礼物。
时隔许多年,在钱塘江畔,在奥体公园,在西湖景区,在小区里,时常与蝉儿一次次的邂逅。昨天刚好是大暑,中午散步时,被一阵密集的蝉鸣吸引。循声望去,只见一株不足一人高的樱花树上,趴着十几只蝉,棕褐色的躯体在阳光下泛着光泽,透明的翅膀微微颤动。这与记忆中趴在桔树上的蝉儿多数是黑色的,总是栖息在比我高好多的印象不同。旁边的红枫、玉兰树上却一只也没有。
有人说蝉儿向来喜欢槐树、榆树等阔叶树种,但我一直持怀疑态度,为什么杨树、柳树和樱花树它们也一样喜欢呢?照理说杨柳树是窄叶树种呀!我的观察是看哪些树根能让它们的“吸管”便于扎进树皮,哪些树种的树汁对它们的胃口。看这些在樱花树上安家的蝉儿,那份因地制宜的生存智慧,让我不禁莞尔。
我掏出手机想拍张特写,悄悄凑到离蝉不到一米的地方。出乎意料的是,它们竟然丝毫没有要飞走的意思,依旧从容地趴在树枝上,有一只甚至转过头部,仿佛在与我对视。镜头里,它复眼的纹路清晰可见,腹部的发音器随着鸣叫微微起伏。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拍它们的写真像。这些在童年记忆里只属于追逐与捕捉的小生命,此刻竟成了我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按下手机快门的瞬间,蝉声、风声、树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恍若时光重叠,当年那个追蝉的少年,与此刻凝视蝉身的自己,在大暑的阳光下完成了一场跨越岁月的“双重曝光”。
最近看到网上的几则信息,内心很不是滋味。说捕蝉成了暑期很热门的“生财之道”。有好几个地方蝉儿卖到200多元一斤,如果掐头去尾则要炒到400多元,基本上1元多一只。卖出的蝉儿被当作时兴的美味佳肴。以至于一些地方树上易捉的蝉儿都被捉过了,不少人专门跑到杭州来,深夜打着手电筒到处寻寻觅觅。我内心很担忧,照这样下去,杭城里的树上还能剩多少蝉儿呢?!没有鸣蝉的暑期还是原来印象中的模样吗?!听说山东、江苏等地有专门的人工养蝉行当,既能让饕餮家大快朵颐,又能保护自然生态平衡,岂不是两全其美?
蝉鸣是暑期的刻度,年年如期而至,声线从未改变。就像故乡老桔树上的蝉,小区樱花树上的蝉,那些唐宋诗里的蝉,它们的鸣叫没有差异,仿佛千百年的时光只是一瞬间。而听蝉的人,却在一声声啾鸣声中悄然改变。从蹦蹦跳跳的小儿郎,到鬓角微染的中老年;从乡野间的撒欢追逐,到都市里的深情凝望。蛰伏在地下的蝉儿经年累月,只为了几个月的放声歌唱。那些看似沉寂的岁月,终究会在这些绽放的时候变得有意义。可是,如果更多的人连景区里、小区里的鸣蝉也开始算计,听惯了蝉们嘶鸣齐唱的暑期,会变得更加躁动不安吗?
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手机里那一张张蝉儿的特写照片上。照片里的蝉翅映着天光,仿佛托着一个盛夏的野趣。我真心希望,这些蝉鸣能逃过夜晚的重重“谍影”,陪伴着人们从大暑安然入秋。让那些藏在蝉声里的美好时光,永远不会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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